淚落紫裴 – 傻媳婦(上)
很久以前,在一個平靜的年代,在某個平靜的村落裡,有段不平靜的友情。
東邊的大宅院住著一位叫段胤龍的男孩,西邊的小民宅住著一位叫李大牛的男孩。兩人的家中間隔著一條溪流,也是這兩位男孩幾乎天天玩耍的地方。
段胤龍從小身子弱,整個人看起來瘦巴巴的,體型比同齡男孩整整小上一圈。因為身分的關係,大家都叫他龍少爺,唯有李大牛總笑他是條病龍,外型和名字完全不相襯。
他也不甘示弱,回罵一句“傻牛”。接著,兩人就玩起你一句“病龍”,我一句“傻牛”的幼稚遊戲。這種情景天天上演,旁人早已司空見慣。
相較於段胤龍的瘦小,李大牛人如其名,身子壯得像條牛,力氣也特別大,身形更是比同齡男孩整整大上一圈。因為長期幫忙農作,皮膚讓豔陽曬得黝黑,跟段胤龍的病態白形成強烈對比。
李大牛長相老實,給人憨傻的感覺,事實上個性也的確如此,才讓段胤龍取了個傻牛的外號。
善良的李大牛,常常讓人占了便宜還不自知。即使認清被欺負的事實,也只是無奈的搔了搔頭,從不挾怨報復。
善良的李大牛,因為個性太過無趣,身邊朋友並不多,只有段胤龍肯跟他鬥鬥嘴,玩玩竹籐編織的球。
善良的李大牛,其實有個不太善良的興趣。他老愛在嘴上欺負段胤龍,接著看對方白皙的臉蛋氣得紅通通的,回罵他的音量也變得頗有精神。因為,李大牛覺得……只有這時候的段胤龍看起來不像病龍,有活力的樣子可愛多了。
背景出身還算富裕的段胤龍,因為身子虛弱,鮮少到外面接觸人群,所以也沒什麼朋友。唯有一次趁著爹娘不注意時,跑到溪邊遊玩,結識了李大牛。從此便天天偷溜出來,和這條傻牛鬥嘴消磨時間。
起初,段老爺和段夫人還阻止他出門,不過看到他認識李大牛後,變得比從前還有精神,也不見從前病懨懨的模樣,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他去了。
每天,段胤龍都會到田邊等待李大牛忙完農事,再一起到處溜達。溪邊、山上,都留下他們玩耍的足跡。偶爾他們會到城裡惡作劇,不過礙於段胤龍的少爺身分,被戲弄的人只得臉上堆著笑,敢怒不敢言。
之後,村子裡的人都知曉東邊有位龍少爺,西邊有位李大牛。
病龍和傻牛,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。
在十三歲那年,這對好朋友不約而同的喜歡上一位姑娘。這位姑娘小名盈兒,是城裡某間客棧掌櫃的女兒,樣貌嬌俏可人,那雙盈滿笑意的水眸深深擄獲了兩位的目光。病龍和傻牛,有陣子老愛往客棧裡跑,不為什麼,就只想看在客棧幫忙的盈兒姑娘。
久而久之盈兒也認識他們,偶爾會和他們坐在客棧門外談天。
不過盈兒已經十六歲,足足大他們三歲,也到了婚嫁年齡。實際上,掌櫃也早已將盈兒許配給某戶人家。盈兒出嫁當天,她穿上象徵幸福的鳳冠霞帔,坐上八人抬的花轎。段胤龍和李大牛,躲在某處看著逐漸走遠的大花轎,心情甚是複雜。
「傻牛你哭什麼!」
段胤龍見到李大牛竟然開始哭了出來,也慌了起來。
「盈、盈兒姑娘……」
李大牛望著大花轎離去的背影,不顧旁人的目光,眼淚撲簌撲簌地掉。高大的身子配上哭泣的表情,那模樣說有多怪就有多怪。
「別哭了傻牛!」
看到有一些人往這邊看,愛面子的段胤龍拉了拉李大牛的衣袖,低聲在他耳邊勸道,語氣不甚耐煩。
「病龍你不也喜歡盈兒姑娘麼,她嫁人難道你不傷心麼!」李大牛孩子氣地甩開段胤龍的手,哭聲反而變大了,引來周遭旁人的竊竊私語。
被這麼一甩,段胤龍的怒氣也上來了。
「傷心什麼!我、我以後一定可以找到比盈兒姑娘更美、更溫柔的姑娘當我媳婦!」段胤龍的少爺脾氣又跑出來了,聲音吼得比李大牛的哭聲還大。
「你、你……看你這副瘦巴巴的模樣,還有誰肯當你媳婦!」鮮少發脾氣的李大牛停止哭泣,開始和段胤龍鬥嘴起來,盈兒出嫁的事暫且被他拋在後頭。
「你才是呢!一副粗手粗腳的樣子才不會有姑娘願意接近你!」
「你、你這條弱不禁風的病龍!」
「你才是徒有一身力氣沒腦子的傻牛!」
「病龍!」
「傻牛!」
兩人爭得面紅耳赤,沒完沒了。
之後,兩人好幾天都沒說上話,就算見面了也都別開頭,不理對方。最後,還是段胤龍耐不住寂寞,偷偷到田邊去看李大牛。忙完活的李大牛,見著段胤龍偷偷摸摸地躲在農具後面,倒也沒說什麼,只是捧著用油紙包起來的熱包子,走上前,把其中一個包子遞給他。
這是村口老張賣的豬肉包子,是李大牛偷閒溜出去買的,也是段胤龍最喜歡吃的包子。
蹲在農具後面的段胤龍,抬頭看著李大牛,沒有說話。
李大牛也低頭看著段胤龍,晃了晃手上的包子。
於是,病龍接下傻牛無聲的示好,兩人和好如初。
時光飛逝,兩人皆已二十歲。李大牛不負父母給他取的名字,身體比以前更加健壯精實,身高足足比段胤龍高出一個頭,不變的是李大牛善良老實的個性。
而段胤龍也從小少爺長成一位溫文儒雅的公子,褪去兒時的稚嫩,長大的段胤龍生得比以前更俊美了。雖然身子比以前強壯許多,但站在李大牛旁邊時,身形看起來依舊稍嫌單薄。
即使李大牛比以前機靈多了,段胤龍還是稱他傻牛。
即使段胤龍比以前高大多了,李大牛還是喚他病龍。
即使兩人都長大了,依然是從前那對愛鬥嘴的好朋友。
不過,畢竟兩人都到了娶媳婦的年紀,段胤龍的雙親開始幫他積極物色媳婦,幾乎天天都有媒婆上門。選來選去,最後段夫人相中一位名喚晴玉的姑娘。晴玉的氣質和盈兒相仿,論長相略勝盈兒一籌,琴棋書畫樣樣行,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姑娘。
於是,他們找來段胤龍談好親事,決定找一天下聘。段胤龍也找不到拒絕的理由,況且婚姻大事一直以來都是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,也就由雙親安排。縱然他連晴玉姑娘是圓是扁都沒看過,只從他人口中得知她的事情。
當李大牛得知此事時,開始悶悶不樂起來,也不怎麼和段胤龍鬥嘴了。
「怎麼,看我比你早一步娶媳婦,覺得不甘心了?」
段胤龍看李大牛坐在溪邊的石上,一臉鬱悶的樣子,忍不住戲謔他一下。不過,李大牛只是拾起一旁的小石子,丟入溪水中,完全不看段胤龍。
「我聽說晴玉姑娘是全村最漂亮的姑娘,恭喜你了。」悶悶的語氣,根本找不出一絲真心的祝福。
「怎麼,你還惦記盈兒姑娘麼?你這傻牛,人家都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娘了,別癡心妄想了。」
「我哪有……」李大牛又丟了一個小石頭,濺起的水花如同他的心情,始終無法得到平靜。
「不然你為什麼聽到我娶媳婦……那麼不開心?」段胤龍用手肘推了推李大牛。
「我只是、只是不甘心你比我早一步娶媳婦!」李大牛站起身來,對著比他矮一個頭的段胤龍吼了一句。不待對方反應過來,竟轉身跑走了。
「真是一條傻牛……」段胤龍看著李大牛的背影,嘆了一口氣。他沒有去追李大牛,只是坐在他剛才坐的大石上。
「你以為我真的想娶媳婦麼……」
段胤龍盯著眼前的溪流,喃喃道。
溪水依舊像兒時那般清澈透明,但他對傻牛的心情卻不同以往。
隔天,段胤龍還是拒絕這門親事了,任憑雙親怎麼說服,他就是鐵了心不答應,跟那晚順從的模樣絲毫不同。
當這消息傳到李大牛的耳裡,他難得地主動跑來找段胤龍。
「你……你怎麼拒絕了?」段府外,李大牛氣喘吁吁,看得出來是急忙趕來。
「你還沒娶媳婦,所以我不能先娶。」
「什麼意思?」
「因為我要先看你的媳婦生得如何,然後我定要找一位比她更漂亮的姑娘。」段胤龍露出賊笑,故意挑釁李大牛,就像兒時那般幼稚。
但李大牛沉默了。
其實晴玉已經是城中最漂亮的姑娘了,除非他自己跑到城外找媳婦,否則也很難找到比晴玉還漂亮的姑娘。
李大牛不傻,所以他沒有說破。
段胤龍也不笨,他早已看出李大牛的心思。
但身為同性的兩人,對於心中的感情始終保持沉默。
一年後,邊疆傳來外敵侵犯,本來平靜的國家登時戰事連起。他們居住的村落位於國界,更是首當其衝。許多居民開始收拾包袱,搬到稍微安全的地方。兵力吃緊,國家急迫徵召所有強壯的男丁送至前線保家衛國,其中包括李大牛。
而段胤龍因為身子比尋常男子單薄,加上段老爺花了大筆錢賄賂軍爺,才保住段家唯一的命脈。
本來段胤龍想盡辦法保住李大牛,卻是徒然。段老爺遣散所有下人,變賣祖產,準備帶著一家三口逃離此地,哪來多餘的錢財來保住李大牛呢?更何況,李家父母還要靠李大牛投軍換來的錢,搬到別處生活。
兩人在一起多年了,段胤龍本來以為即使娶妻生子,到死也不會離開村子,離開有這條傻牛在的村子,絲毫沒料到會有別離的一天,這種劇變讓段胤龍更加無所適從。
李大牛離開村子的那天,兩人又相約在溪邊,也是他們第一次認識的地方。李大牛帶的行李不多,只是簡單背一個布包,身上也穿著平時幹活的粗陋布衣。在李大牛離開後,段胤龍也要隨著家人離開這裡了。
李大牛手裡拿著油紙包,遞到段胤龍跟前。「這是我託老張做的,也許以後都吃不到了,所以我拜託他多做幾個,你路上可以慢慢吃。」
段胤龍看著他手上的包子,不由得開始鼻酸起來。
「你這傻牛,都這個時候了,還花什麼錢。」
老張做的包子雖然好吃,但為人是出了名的吝嗇。在這種危難時期,這條傻牛想必花了不少銀兩,才促使老張做這些包子吧。
李大牛憨憨地笑了,沒說話。
段胤龍看了李大牛一會兒,沒有接過手中的包子,只是走到旁邊的一棵垂柳前,折了一枝柳。
他默不作聲,以那枝柳條換了李大牛手中的包子。所有不能說的、不敢說的話,全都寄在柳條上了。
兩人相視良久,竟一時無語。
「等局勢好一點,我會回到這個村子來。如果你能活著回來,我答應你,幫你找一門好親事,娶一個比盈兒、晴玉姑娘漂亮的媳婦。」
最終,段胤龍還是決定將那句告白擱在心中。離別在即,他不想擾亂李大牛的心思,即使兩人之間只剩友情已足夠。
「不,若我能活著回來,你做我媳婦。」
不是請求,而是極為堅定的口吻,讓段胤龍徹底怔住了。李大牛那曬得黝黑的臉蛋,登時染上一抹紅暈。
段胤龍也是。
傻牛不傻,他懂得把握機會,尤其是在這種動盪局勢,隨時有可能會失去開口的機會,到那時後悔也是枉然。
「好,若你活著,我就做你這條傻牛的媳婦。」
段胤龍笑了,卻是悲喜交雜。
看著李大牛離去的身影,段胤龍似乎能體會當年李大牛望著大花轎哭泣的心情了。胸口彷彿被掏空了一樣,疼痛難耐,疼到他都想哭了。
他還有一件事情忘記告訴傻牛,他會喜歡老張的包子,不是因為包子美味,而是當年他在午膳時間偷溜出來,結果在溪邊餓到發昏時,才第一次見面的傻牛就把手中的包子分一半給他。
自那之後,每次段胤龍吃到老張做的包子,總會憶起那天的情景。
段胤龍抱緊熱騰騰的油紙包,告訴自己,等下次和傻牛見面時,定要把這件事情告訴他。
縱然,那已是在多年以後。
傻媳婦(中)
之後,離開的路上,段胤龍把李大牛送給他的包子分了幾個給雙親,自己的那份卻怎麼樣也捨不得吃。
直到包子都冷了,皮也開始變硬了,他才緩緩拿起一個放進嘴裡。涼掉的包子,吃起來的口感跟美味搭不上邊,段胤龍還是一口接著一口,沒有停下。
每咬一口,兒時初識的情景就浮上心頭。
每咬一口,那天分別的畫面就躍上眼前。
無論是傻牛獨有的憨笑,還是那副臉紅的模樣。
以及那句不知何時才能實現的誓言。
即使包子都吃完了,段胤龍還是捨不得丟開手中的油紙袋。
傻牛,如果你最後能活著回來,記得一定要把媳婦這個位子給空著。
段胤龍盯著油紙袋,喃喃道。
所有自言自語,最後隱於一抹苦笑。
逃難的路途中,他們輾轉經過幾個村落,最後選擇到某個城鎮落腳。據說此處有某位將軍鎮住,戰火暫時不會蔓延到這個地方來。段老爺花了一點錢買下一處民宅,一家三口總算是安定下來。這裡離原本的村子說近不近,說遠不遠,雇一輛馬車也要好幾天的路程才會到。
甫落腳,段老爺就四處打點,打好這裡的人脈關係,只求在這不安的時期能有幾條生路。而人生地不熟的段胤龍,成天不是打聽戰事消息,就是坐在門口,望著村子的方向發怔。
好幾次,他想收拾包袱偷偷回到村子看看,但想一想又作罷。
回去又能作甚?難道他還能希冀李大牛在那裡麼?
那個村子……沒有了傻牛,也沒了村口老張的包子,似乎已無讓他留戀的地方。只是,不知被戰火蹂躪過後,那條溪流是否還能保有從前的澄澈?
見著段胤龍這般失意的模樣,著實讓兩老擔心不已。而段老爺更是看不過去,要段胤龍跟在自己身邊,學習經商。起初,段夫人還不肯應允,怕段胤龍單薄的身子禁不起出遠門的折騰,堅持要兒子留在自己身邊。
段胤龍倒是爽快答應父親的要求。他想,要出門的機會多了,去的地方多了,說不定能在哪裡得知傻牛的消息,總比坐在門口望穿秋水好太多。
後來,父子倆說破了嘴皮才順利說服段夫人。
段老爺本就有生意手腕,只是生性恬淡,本想和家人在寧靜的村落過完後半生,不料亂世不從人願,逼得他重拾商途,以求一家子保暖。他先是忍痛花下大筆錢財,購入各地的珍稀財寶。
在這種為難時期,許多人紛紛拋售古董寶物來當作逃難的盤纏。段老爺便是相中那點,以廉價購入,再憑著人脈高價轉手賣給京城內的達官顯要。
段胤龍頭腦還算聰明,跟在父親身邊也學了不少處事之道。只是,讓他沮喪的是,每次出一趟遠門,關於李大牛的消息卻總是空手而歸。
每晚,段胤龍還是會趁著爹娘入睡後,坐在自家門口,望著村子的方向發呆。
幾年了,即使他們已從邊鎮搬到京城內,段胤龍依舊不改這個習慣。搬到京城是段老爺的心願,打拚了幾年後,總算如願。
「搬到京城比較安全,敵人就算要攻過來,也是最後才會攻到這裡。能多活一天,是一天。」段老爺常跟段胤龍這麼說。
不會的,有傻牛在前線,敵人不會攻過來的。
段胤龍很想這麼回,但話到了嘴邊,卻又硬生生吞下。因為,就連他都不敢保證,那條傻牛是否真能抵擋得了敵人的侵襲?
這些年,段老爺看段胤龍對經商一事早已上手,就放心把家裡的事業全交給段胤龍掌管。汲汲營營了幾年,連段胤龍也數不清。原本羸弱的身子,也因奔波勞碌給磨得更加精實,不像從前那麼弱不禁風了。
好幾次,他甚至為了生意忙得忘了李大牛的存在。
只有到了夜晚,才想起傻牛的憨笑
原本不擅長和人交際的段胤龍,這幾年幾乎天天都有貴客拜訪,門檻都快給踏破了,人脈關係經營得比段老爺還好。
那副少爺脾氣也早已收斂起來,取而代之的是圓滑的處事態度。
這幾年段胤龍的改變,大概會讓李大牛認不出來。
如果傻牛還活著的話。
幾年前,邊疆戰事已平息,據說前線的士兵死傷慘重,生還者寥寥幾人。
段胤龍曾打聽過,卻沒在生還名單看見李大牛的名字。不過這消息靈不靈通,連告知他的那人也不清楚。
從分開到現在,到底過了幾年?段胤龍從未停下忙碌的腳步去細數。
他只知道,跟他同齡的男子早已兒女成群,恐怕再過幾年,連孫子都要出生了。
為此,兩老也常常對段胤龍嘮叨,催他趕緊娶一個好媳婦回來,讓他們早日抱金孫。而他總是以生意忙為由,苦笑推卻。
段胤龍不敢說,自己對於李大牛的生還抱有期待。況且,即使李大牛還活著,恐怕也早已在某處娶了媳婦,忘了他。
有幾次,段胤龍想回村子看看,卻一再作罷。不是因為生意忙,更不是近鄉情怯。
他怕,回村後沒見到該見的人。
他不知自己是否能負荷得了這件事實,不如抱著希望終其一生。
這種逃避的心態,連段胤龍都覺得可笑。
曾經,他有機會和高官之女成親,若能攀上這門親事,那他的經商之徒鐵定更加順利。
曾經,他對芙蓉閣那位貌似盈兒的青樓女子動過情,也產生過替她贖身的念頭。
曾經,段胤龍認真考慮過娶媳婦這件事,放棄那條傻牛。
不過每次想到這裡,段胤龍就會憶及……很久以前的曾經,有個人憨著笑、紅著臉要自己當他的媳婦。
然後,段胤龍便作罷娶媳婦這念頭。
段胤龍偶爾會想,如果傻牛回村了,卻見不著他,會不會也放棄他轉而另娶他人?
自己遲遲不敢回村,卻又渴望見到傻牛未免過於癡愚。
終於,段胤龍在兩老催他娶媳婦的某一天,將自己對李大牛的心情全數吐實。解釋為何自己不娶媳婦,無論是二十歲那年,還是現在。段胤龍跪在地上,為自己無法傳宗接代的罪過懺悔。
他說,他不想辜負傻牛,無論傻牛是生是死。
那晚,段胤龍跪了一夜。
起初,兩老一時不能接受,卻也慢慢被這份真情所打動。他們甚至鼓勵段胤龍,找個日子回村,莫再浪費歲月。李大牛是生是死,全聽天由命,至少,要自己去看清事實。
認清這輩子無法抱孫子的兩老,倒也看開許多。他們擇一天好日子啟程,就此雲遊四海,悠哉渡過下半生。臨走前,更是不忘鼓勵段胤龍回村。
家中登時只剩自己一人,段胤龍對商場也不再留戀,變賣了祖產後便動身回村,尋找有傻牛在的地方。
他打定主意,若傻牛回村,他就一輩子定居在村裡。若傻牛不在那兒,他尋遍天涯海角也要尋到他。
如果……傻牛早已娶了媳婦,那他就要娶一個比她更漂亮的媳婦,然後做傻牛的鄰居。
不論如何,這輩子傻牛是別想逃開他了。
回村的路程,大約要花個十天半個月。越接近村子,段胤龍就越忐忑。他甚至不知道,若見著李大牛,自己會是什麼反應?他會不會認不出自己來了?
畢竟自己已屆三十好幾,終難逃蒼顏。不過,即便曾經的年輕歲月已遠,唯一不變的仍是記憶中的容顏。
回到村子,段胤龍卻感傷了起來。明明是從小長大的地方,這裡的居民他卻一個都叫不出名字來。途經的每座民宅,似乎已非故人所有。
人常說觸景傷情,可當眼前的景物已不同於回憶,是否連情都無處寄託?
段胤龍抱著緊張的心情,來到李大牛的故居。水田仍在,但田裡不見他的身影。這讓段胤龍不安了起來,但還是深吸一口氣,敲了敲屋門。
良久,沒人出來回應。
他在門口站了許久,最後還是暫且到別的地方晃晃,順便到街上打聽消息,傍晚再來一趟。
段胤龍在熱鬧的市集中逛了一圈,並且順道打聽,卻沒人聽過李大牛這號人物。這讓段胤龍的心涼了一半,但他沒有放棄。
此時,飄來一陣包子的香氣,讓段胤龍不自覺走到包子舖面前。當然,賣包子的人已不再是昔日那位吝嗇的老張,而是一位面生的年輕人。他身旁坐著一位紮著辮子的小姑娘,手上也捧著一個包子,津津有味的吃著。
「大爺,要不要來幾個包子?」年輕人打開蒸籠,煙霧登時矇了段胤龍的雙眼,一股香氣也撲鼻而來。
「給我一個。」段胤龍掏了幾個錢。
段胤龍沒有離去,只是在離小姑娘不遠處的地方坐著,開始吃起手中的包子了。
不過,這滋味嘗起來竟和老張做的包子無異。
「大爺,這包子好吃麼?」年輕人臉上堆滿笑臉,彎身詢問。
段胤龍點點頭,不吝讚美。
「別的我可不敢說,這包子啊……可是全村最好吃的,路過的人一定會多留幾天,就為吃了咱家的包子。」年輕人拍拍胸脯,模樣極為自豪。
這包子的確不錯,可以說是比老張做的還好吃。才沒幾口,段胤龍就吃完手中的包子。
「小哥,再給我五個。」
段胤龍站起身,拍了拍沾灰塵的衣襬。準備再多買幾個包子,若等會見著傻牛便分他幾個。
「這……今天生意好,只剩兩個包子了。」
「無妨。」
段胤龍接過油紙包,本想轉身離去,又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停下腳步。
「借打聽一下,你認識住在西邊水田旁的人麼?」
怎料,年輕人卻搔了搔頭,靦腆道:「那是我家,大爺你找我?」
段胤龍愣在原地,某種酸楚開始在心口處蔓延。
「那你認識一位叫李大牛的人麼?他個頭很高,皮膚黑,臉上老是掛著一抹傻笑。」他不死心地繼續追問。
「李大牛沒有這人,傻牛倒是有一條。」
年輕人還沒回應,坐在他身旁的小姑娘倒開口了。她站起身,走到段胤龍跟前,笑道:「這些包子就是傻牛哥哥做的,如果大爺你還想要吃,我可以帶你去找他。」
「好!」
段胤龍幾乎是不加思索地答應。不論小姑娘口中的傻牛,是否和回憶中的傻牛同一人,他都要見上一見。
小姑娘領著他離開市集,來到一處熟悉的溪畔。看到溪水仍像以前那般清澈,段胤龍不禁欣慰笑了。整個村子,唯有這條溪流和回憶中相仿。
不過,段胤龍這才發現離溪畔不遠處,多了一間他沒見過的屋子。這間屋子很簡陋,門窗緊閉,搞不清楚裡頭住著何人。
小姑娘帶著他走到屋前,要段胤龍在門前等著。
「傻牛哥哥不喜歡見到外人,你先在這邊等著,我去跟他打聲招呼。」說罷,小姑娘便推門而入了。
段胤龍在門口候著,開始打量起這屋子的外觀。
這屋子比李大牛的故居要小得多,看來……這人似乎一個人住。只是,這人做的包子,味道竟和老張做得包子極為相似,加上他又住在這裡,這有過許多屬於他們回憶的溪畔,段胤龍幾乎可以確定……這屋子裡頭的人,就是那條傻牛。
不一會兒,小姑娘又出來了。她謹慎地把門關好,才走到段胤龍面前。
「大爺,你還要幾個包子?」
對於傻牛沒有出來迎接,段胤龍感到有些失望。他想了一下,忽而一笑。他走到當年折柳的垂楊前,折下一枝柳條,然後交到小姑娘手中。
「你跟他說,當年在此處……病龍用這柳條換了幾個包子,我就要幾個。」
小姑娘看起來有些困惑,喃喃地跟著念了一次後,轉身再次推門進去。
段胤龍緊盯著門板,靜待屋內人的回應,卻怎麼樣也止不住上揚的嘴角。
傻牛,病龍回來了,回來做你的媳婦了。
傻媳婦(下)
站在門前的段胤龍,思緒不自覺回到當年柳樹下分別的情景。那時,他們許下終身之約,卻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見。一轉眼,十幾年過去,他們又在當年分離的地方相遇。縱然年華已老,段胤龍此刻卻興奮地像小夥子一樣。
傻牛啊傻牛,不知道他變得怎麼樣了?
過一會兒,小姑娘又出來了,不過這一次依舊不見傻牛身影。
段胤龍不禁怔了,這結果簡直出乎他意料之外。只見小姑娘拿著一包油紙包走向他,道:「傻牛哥哥說了,裡頭一共六個包子。」
段胤龍愣愣地接下包子,眼神不住飄到那扇門。門依然緊閉,不見屋內人。
「除了這個,他沒有說其他的話了麼?」
小姑娘搖搖頭,「他只說……當年他給了病龍六個包子,沒有其他的了。」
段胤龍惱怒了,原本緊張期待的情緒登時煙消雲散,他把包子推還到小姑娘手中,直接踹門而入。
「大爺!你做什麼!」
小姑娘的驚呼聲伴隨踹門聲,接著是病龍的一陣咆哮。
「傻牛!」
段胤龍的壞脾氣全被李大牛的沉默給激出來了,踹門後又是一聲怒吼。「傻牛!你給我出來見我!」
只是,當段胤龍見到屋內人,接下來的氣話卻又給硬生生吞下。
那人坐在簡陋的木桌前,手上持著自己剛折下的柳條,在他踹門而入後便抬頭對上他的眼。
這人的確就是傻牛。
傻牛跟當年的模樣不同了,不僅蒼老了,臉上也多了幾條皺紋。只是,最大的不同是……傻牛的右臉頰多了被火紋過的痕跡,從下巴延伸到右眼角,那火痕讓傻牛的臉頰呈現凹凸不平的樣貌,看起來有些可怖。
「病龍,那麼多年沒見了,你的脾氣還是這麼差。」李大牛的語氣,聽來竟如此稀鬆平常,似乎沒有多年未見的激動之情。
段胤龍一時竟無語。
「傻牛哥哥……」小姑娘站在門外,神色緊張地看著兩人,手裡還抱著油紙包。
「沒事,老朋友來訪罷了。小雀你先回去吧,叫景郎今日早點收工,我要和這位老朋友敘敘舊,今天的包子就給你們帶回去吃了。」
李大牛揮手示意,小姑娘猶豫地看了段胤龍幾眼後,便轉身離去了,留下屋內的兩人。
小姑娘離開時,並沒有把門關起來。只見李大牛隻手撐在桌上,困難地站起身,一跛一跛地走到門前關上。站在一旁的段胤龍,這時才發現李大牛受傷的左腳。與其說是受傷,大概是難以救治的殘疾了吧。
這場戰爭,究竟在傻牛身上留下了多少傷……
段胤龍不禁鼻酸起來。
「你媳婦呢?」
關好門,李大牛坐回木椅上。睽違多年,李大牛見著段胤龍的第二句話,便是如此。
段胤龍笑了,沒有直接回答,反問道:「那你媳婦呢?」
從分開到現在,兩人皆已步入中年,年紀都可當父親了,他們卻始終保持單身。那情,已不言而喻。
只是,兩人都已非當年橫衝直撞的毛頭小子。雖是十幾年未見,他們之間卻不見久別重逢的感人畫面,他們只要知道對方還活著,這就夠了,接下來還有足夠的日子可以細訴回憶。
「我回來了,當年的諾言你還要不要?」
段胤龍把身上的行囊都放到桌上,隨手拉了張木椅坐了下來,絕口不提李大牛身上的傷。既是無法醫治的傷,慰問只是徒增感傷。
明明是多年後再相逢,兩人的相處卻像兒時那般自然。傻牛還是傻牛,病龍還是病龍。
「瘸了。」李大牛握緊拳頭,敲了一下已變形的左腿,沒有正眼看他。語氣平淡,卻平淡得沒有感情,少了昔日熟悉的傻氣。
「又如何?」
這傻牛,肯定自卑了,這也是方才他不願出來見他的原因吧。不過,等了那麼多年,他可不會放棄的。
「瘸了,走不動了。」
「但你還活著。」
段胤龍打開油紙包,拿起剛剛從年輕人那兒買來的包子,開始放入嘴裡。知道這是傻牛做的包子,那滋味似乎多了一點親切。
李大牛沒有回話,段胤龍卻明白他的心思。
「當年我說過……只要你活著回來,我就做你的媳婦。就算你缺了胳膊、斷了腿,我也不會違背誓言。」他撕下一口包子,又說:「你可別讓我成了一個背信棄義的人啊。」
李大牛仍舊默不作聲。
段胤龍也沒有說話,他站起身,開始在屋裡摸索。當他走進房間,看到那張床榻時,皺了一下眉頭。
這上面……躺著兩個大男人稍嫌太小,改天他要換大張一點。
於是,段胤龍在沒有取得李大牛的同意之下,強行留下來了。
他不管李大牛的看法,只明白一件事:此生,若傻牛往後的回憶中還容得下他,他甘願做傻牛一輩子的媳婦。
之後,段胤龍果真住了下來。只是,李大牛對他卻極為客氣,不論是在行為上,還是語氣上,客氣到生疏了。晚上,即使他們同躺一張榻,卻是背對而眠。
這讓段胤龍有點不滿,他知曉李大牛是在作無言的驅趕,想讓他知難而退,但他也沒有說破。
段胤龍也才知道,當天那位小姑娘的名兒是小雀,和那位名叫景郎的年輕人是兄妹,平時會幫忙李大牛賣包子。
幾年前,當李大牛回村時,發現故居已住著一家四口,讓他無家可歸。李大牛倒也沒有與他們爭奪房子,自己花了錢找人在溪畔建了屋子,就此一個人獨居。因為如此,小雀和景郎認識了李大牛,常常到他家玩。有一天,景郎吃了李大牛做的包子,讚不絕口,便提議到市集賣包子以此維生。
只是李大牛為臉上的傷而自卑,遲遲不肯拋頭露面,於是景郎和小雀只好幫忙賣包子。景郎憑著好口才,再搭上美味的包子,倒也賣出一個好口碑。
不過,段胤龍發現,除了做生意時間,小雀姑娘也常常往這兒跑,成天一個勁地叫李大牛為傻牛哥哥。每次李大牛聽了,總會回以一個老實的笑容,讓段胤龍看了不是滋味。
這傻牛,成天冷著一張臉面對他,對外人倒是挺親切的。
有一天,段胤龍在小雀姑娘走後沒多久,忍不住嘲諷道:「我看那位小姑娘挺喜歡你的,如果你也喜歡人家,我不介意你納妾。」
「我的年紀都可以當她爹了。」
包子賣完了,李大牛沒有閒下來,繼續編織手上的竹籠子。除了賣包子,李大牛也會做一些竹藝掙點微薄的錢。而段胤龍則是幫忙整理角落的竹籠子,好讓明個兒村西的張嬸方便提走。
這讓段胤龍想起他們小時候玩的竹籐球,也是傻牛編的。傻牛雖然生得人高馬大,手卻比他靈巧多了。
「反正小雀姑娘也不會介意你的年紀,你喜歡人家的話就早點說出來吧,不要耽誤了人家。」
段胤龍話中難掩醋味,他知道這句話會讓自己失了面子,但他就是止不住嘴。不過,他也知道……若傻牛真的想改娶其他姑娘作媳婦,他也不會反對,只是自己肯定會孤身一輩子。
「不用了,我有你這位媳婦就夠了。」李大牛話中帶著幾分笑意,似乎是看出媳婦在吃醋了。
聞言,段胤龍停下手邊的工作,回頭看李大牛。
「……你認了?」
李大牛笑了,「早認了。」
「幾時認的?」
段胤龍有點不服氣,明明前幾天還板著一張臉,明明前幾天還不怎麼搭理他,明明……可惡,明明他應該生氣的,為什麼此刻卻高興得不能自拔……
「打從你踹進我家,就認了。只是我已不同於當年的我了,或許後半生要勞你照顧,我不想拖累你。」李大牛苦笑了一下,終於把多日來憋在心裡的話給說出來了。
面對李大牛的坦言,段胤龍沒有感動,反倒氣得快跳腳。
「傻牛!你明知我不是這種薄情寡義的人,更不可能因此離開你!」
「我知道。」
「你、你……讓我看了那麼多天的冷臉,你別以為我會這麼快原諒你!」
「我不求你原諒,只求你能繼續做我的媳婦。」
段胤龍還想罵些什麼,可見到李大牛臉上的憨笑,他卻怎麼樣也無法回嘴了。
打從小時候,他就對這抹笑容沒轍了。
自那天起,傻牛的生命中多了一位媳婦,病龍的生命中多了媳婦的身分。
兩人和好如初後,段胤龍偶爾會和李大牛聊聊這些年的境遇。不過,除了李大牛戰場上九死一生的遭遇,段胤龍對於某件事情特別好奇。
有一次,段胤龍忍不住開口問了。
「傻牛,你是什麼時候學會做包子的?」
「一位軍爺教我的,說是他家鄉有名的特產。不過我粗手粗腳,學了好久才能做出這種滋味。」李大牛邊回答,邊揉手中的麵皮,一刻也沒有停過。「其他食物煮得難吃無所謂,就這包子,我肯定要做到最好。」
「以前也沒聽你說過有特別喜歡吃包子。」段胤龍嘴上這麼說,但心裡對這原因也略知一二了。
「我喜不喜歡不要緊,你喜歡吃就好了。」
……這傻牛,為何總是能如此自然地說出這種話。
對段胤龍來說,這句真心話已勝過動聽的千言萬語。
其實,段胤龍並非如此喜歡包子,會喜歡老張的包子也是因為回憶的緣故。不過,此時此刻,段胤龍決定將包子的秘密永遠埋藏在心中。
也許,往後包子會是他最喜歡的食物。
相處了一段時間,段胤龍對於李大牛遲遲不肯走出屋外這事,怎麼樣也看不慣。雖然他心疼李大牛,卻也不願見他刻意疏遠人群。再者,包子生意固然不錯,但總不能一輩子都依賴景郎他們。
他曾經向李大牛提起這事,李大牛卻老是逃避。
「看了我這張醜臉,還不把食物給吐出來?」每一次,李大牛總會苦笑道。
聽在段胤龍心裡,胸口必然會泛起一陣酸楚。
「這是你保家衛國的證明,旁人沒有資格說你!」
終於,經過段胤龍不厭其煩地說服,加上小雀和景郎也在一旁勸說,李大牛決定走出屋外,親自賣自己做的包子。所幸,村民知曉李大牛的過去後,對他更是讚譽有加,不論是對李大牛對國家的功績,還是好手藝,哪裡還有難聽的批評呢?
起初,李大牛在面對外人時表情頗為僵硬,漸漸地,臉上也恢復那抹熟悉的傻笑,親切地將每一個包子送到客倌手中。
除此之外,李大牛還為包子取名為龍包子,意思不言而明。
對於李大牛的改變,段胤龍也頗感安慰。至於景郎和小雀則是專心幫忙家裡的農作,偶爾會來串門捧場。
起初,段胤龍天天都會來幫忙,久而久之也就放心讓李大牛獨自經營,自己則留在家中打理家務事,到了傍晚時便會到攤上幫忙收拾,儼然成了一位賢慧的媳婦。
今天,有一位陌生男子前來買包子,買完繼續站在攤前和李大牛閒聊。偶爾前來幫忙的段胤龍曾聽李大牛提過,這位男子已是常客。
「我說傻牛啊……為什麼這個包子前面還要冠上龍字呢?該不會裡面包了龍肉吧?」男子雖然嘴上問著,但語氣又帶點戲謔。
李大牛搖搖頭,笑道:「這裡面包豬肉,怎麼可能是龍肉呢。是因為我媳婦名字有個龍字,每當我做包子的時候都會想著他,所以就叫龍包子了。」
一旁的段胤龍聽到不覺慌了,卻又故作鎮定忙自己的事。
這傻牛在胡說什麼!
段胤龍會如此緊張不是沒有原因,只因他倆的關係除了小雀和景郎之外,並無旁人知曉。在這民風保守的純樸村子,他只想和傻牛安安靜靜地渡過餘生,不想惹人非議。
「原來還有這個典故啊,你家媳婦呢,怎麼不見你家媳婦?」
「他……」
「傻牛!」李大牛話還沒說完,段胤龍便著急打斷。「我想起來還有東西忘了帶,我先回去一趟。」
不過,也因為段胤龍的開口,男子這才注意到他。
「咦,這位大爺好面生,以前好像沒見過?」
「對……我是最近才回到村子裡的。」段胤龍支支吾吾的,不太敢正眼看他。
「不知這位大爺叫什麼名字?」
「段胤……」後面那個龍字,他怎麼樣也說不出口。
不料,這是反倒換李大牛插話了。
「他就是我媳婦,段胤龍。」他親暱地搭上段胤龍的肩,毫不掩飾地坦白。
「傻牛!」
「你們兩個大男人……!」男子看起來似乎極為震驚,目光在他們身上來回打量,最後,竟將手上的包子丟到地上。
「我呸!」男子頭也不回地離去,也許之後不會是常客了。
雖然這種反應早在段胤龍意料之中,但見到包子被人糟蹋,不免心疼。他看了身旁的李大牛一眼,而對方只是默默地拾起包子。
熱絡的氣氛登時冷了下來。
「還好,只是沾了一些沙子,拍一拍就可以吃了,可惜不能賣了。」
李大牛輕輕地拍去沙子,喃喃自語。
段胤龍見狀,一把搶過李大牛手中的包子,直接咬了下去。
「病龍?」
「好吃,這龍包子是你想著我做的,比老張做得好吃!」
段胤龍一口接著一口,像是要發洩什麼似的。只是,憶及方才男子鄙夷的目光,鮮嫩的包子一落入喉卻化成苦澀的滋味,苦得幾乎要讓段胤龍掉下淚來。
聞言,李大牛笑了,依舊笑得憨,憨得傻氣。
段胤龍見著李大牛的傻笑,不自覺跟著嘴角上揚。
這包子,似乎也不那麼苦了。
自從段胤龍跟在李大牛身邊幫忙一陣子後,發現幾乎全村的人都叫他傻牛。就連小雀起初也不知道他的本名,只喚他傻牛哥哥。
「為何你只讓村子的人喚你傻牛,害我找了好久才找著你。」一天,收工後,兩人走在回家的路上,段胤龍好奇地問道。
「因為李大牛這名字,總讓我想起娘親叫喚我的聲音。」李大牛沉默了一會兒,又說:「那年,等我回到這個村子時,我才得知雙親幾年前早在異鄉過世,這輩子,我再也沒有辦法盡孝道,就讓這名字留給回憶中的娘親吧。」
段胤龍沒有說話。不過,他也想起了此時正雲遊四海的雙親。雖然他的父母還健在,但他何嘗不想盡孝?
「不過,傻牛這個名字聽久了也挺親切,而且這輩子不知是否還能和你重逢,聽著別人喚我傻牛……總會讓我想起你這病龍。」
「從前你不是很討厭傻字麼?」
李大牛嘆了一口氣,遙望遠方隱落於山頭的夕陽,「在戰場上看盡生老病死,突然覺得傻沒什麼不好。看的越多、聽的越多,快樂似乎也跟著減少許多,不如傻得好。」
「是啊,傻人有傻福……」
「傻人有傻福……傻牛有傻媳婦!」李大牛一反哀愁,又開始說笑起來。
「少貧嘴!」段胤龍丟下這句,加緊回程的腳步,把李大牛丟在後頭。
不過,走了一小段路後,他卻停住了,等待後頭的李大牛跟上。接著,兩人伴著夕陽的餘暉,肩並肩地前進,走回他們的家。
當晚睡前,段胤龍又憶及傍晚的對話,以及那句傻媳婦。
是啊,明明身為男人,孤身數十載……只為了委身作男人的媳婦,卻找不到後悔的理由。
真夠傻的。
可他卻傻得甘願。
這天,李大牛不知哪裡弄來一對喜服,興沖沖地捧回屋子,像對待寶貝似的輕放在桌上。
「誰要成親了?」段胤龍只是斜睨喜服一眼,絲毫沒有興趣。
怎知,李大牛笑瞇瞇地指著自己和他,道:「我們啊。」
段胤龍差點沒把剛含進去的茶噴出來。
「你傻呀,我們都是男人還成什麼親!」
「我們都是男人……但你是我媳婦啊。」說著,李大牛唇邊的笑意加深,「這我想……我們這輩子都沒有成過親,穿喜服做個模樣,過過癮也好。」
段胤龍白了李大牛一眼,而後逕自把桌上的喜服攤開來。不看還好,這一看脾氣又上來了。
「就算要成親,你也得弄兩件新郎倌的衣服啊!」段胤龍揮著手上的新娘喜服,快氣暈了。
這條傻牛,難道要他扮成姑娘不成!
李大牛只是無奈地搔了搔頭,道:「這……如果買兩件新郎倌的喜服,別人看了不也挺奇怪?」
聞言,段胤龍也沒法反駁什麼,只是,桌上另一條紅頭帕讓他更加上火。
「喜服就算了,難不成你還要我像個嬌羞的姑娘……戴著這紅頭帕等你來掀麼?」
段胤龍皮笑肉不笑,語氣冷得有如十二月寒風。
李大牛弄得還算齊全,倒是差了八人抬的大花轎、那頂重死人的鳳冠,還有在旁邊淨說好話的喜婆,猶如當年盈兒姑娘出嫁的情景。
不料,李大牛沒聽出話裡的怒意,反倒靦腆地笑了笑,道:「這不也挺好。」
「好你頭!」
下一秒,段胤龍手上的紅頭帕就飛到李大牛的臉上了。
病龍氣沖沖地回房,不再搭理傻牛。
接下來好幾天,李大牛好說歹說,又是哀求又是拜託地央求段胤龍和他拜一次堂。段胤龍脾氣雖然倔強,卻也容易心軟。終於,某一天晚上,段胤龍還是半推半就地點頭了。
不過,他還是有條件:那就是他絕對不戴紅頭帕。
都已經是三十好幾的人了,他死也不戴。
見到媳婦答應,李大牛高興都來不及了,哪裡還會拒絕,立馬就把紅頭帕給收起來了。
段胤龍點頭的隔一晚,李大牛就興奮地要兩人換上喜服,來拜堂成親。只是,沒有證人,在家成親似乎少了點什麼。後來,他們決定到溪畔去,也就是他們初次相遇、終身相許的地方,以天地為證,以那條見證他們初遇的溪流為高堂。
段胤龍穿上新娘喜服,整個人感覺很彆扭;反之,穿上喜服的李大牛,整個人儼然一副新郎倌的模樣,紅光滿面。即使瘸著腿,走路時背也挺直多了。
亥時,他牽著段胤龍的手,一拐一拐地走至溪邊。
晚風徐來,挾著水氣的風多了幾絲寒意,吹得段胤龍不禁打了個哆嗦。
李大牛清了清喉嚨,高聲喊道:「一拜天地!」
只是,才剛喊完就被段胤龍摀住嘴巴,低聲道:「這裡沒人,用不著喊這些,我們自己拜就好。」
李大牛拉下段胤龍的手,笑道:「既然這裡沒人,那就讓我喊一次看看,過過癮也好。」
看李大牛興奮得像小孩,無奈的段胤龍也就由他去。
這傻牛,不過是成個親,那麼高興作甚?
不過,段胤龍似乎被李大牛的雀躍之情感染了,竟也開始緊張起來。
「一拜天地!」
再一次,李大牛高唱。這次聲音更加宏亮了,似乎想要傳達到天際,讓世上所有人一起見證。
兩人朝著遠方,緩緩下拜。
「二拜高堂!」這次,李大牛高唱的聲音,似乎多了幾許泣聲,聽得段胤龍不覺哽咽起來。
兩人面對著溪流,跪下叩頭
「夫妻交拜!」
兩人旋過身,面對面交拜。
沒有戴上紅頭帕的段胤龍,清楚得瞧見李大牛臉上的表情。依舊是那抹憨笑,幾十年來都沒有改過的笑容。
那天,他差點餓暈在此地時,李大牛臉上就是帶著這個笑容,把手中的包子分一半給他。
他沒想到,因為一個包子,因為這抹笑容,他的人生從此賠上去了。
兩人相視良久,誰也沒有開口。
段胤龍還記得,好幾年前,他們也是站在溪畔看著對方。那時的傻牛,要他做他的媳婦。
「傻牛你看什麼?」段胤龍首先打破沉默。
「我……病龍,其實你穿這樣挺好看的。」李大牛的臉龐又染上一抹紅暈。
「你別以為這樣說……我就會高興。」段胤龍別過臉,卻止不住心跳加速。
真是……兩人都已三十幾歲了,卻穿著喜服站在這邊臉紅,這畫面豈不詭異?
「我是說真的。」李大牛嘿嘿地笑了幾聲,又道:「我媳婦……果然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媳婦。」
……傻牛果然是傻牛,他都快步入中年了,臉上早已多了好幾條皺紋,哪裡稱得上好看。
段胤龍不覺撫上臉頰,突然感嘆了起來。兩人這生最輝煌的年華歲月,竟不在對方身邊。
這時,李大牛忽然湊上前,欺上段胤龍的唇。段胤龍被這突來的舉止愣住了,卻也沒有推開他。明明兩人不是第一次親吻,這次的吻卻讓段胤龍不覺濕了眼眶。
他憶起當年盈兒姑娘出嫁時的情景,那時她嘴上明明說開心,卻哭成淚人兒。此刻,段胤龍似乎能體會到盈兒姑娘的心情了。
過了一會兒,李大牛這才放開他。
「接著,送入洞房。」這次,李大牛沒有大聲喊,而是輕聲說道,語帶柔情。
怎料,段胤龍反倒推開李大牛,破壞了這難得甜蜜的氣氛。
「前一陣子天天洞房還不夠麼!明早還要上工,洞房不差這一天。」段胤龍紅了整張臉,分不清是羞赧還是羞惱,又道:「我們都老了,不要常常做這檔事,不然又像先前那樣直不起腰,還被小雀瞧出來,豈不羞死人!」
段胤龍轉過身,不再看李大牛,那反應像極了嬌羞的小姑娘。
「是,你老了,我也老了,可是我們還在一起,所以我想把握和你共渡的每一天。」
看到段胤龍的反應,李大牛不覺笑了。可他忍住不笑出聲,免得媳婦又生氣了。
不老不老,病龍一點都不老,瞧瞧那模樣,簡直像極了小時候,講話一激動就整張臉都紅通通的,多好看。
「今天是特別的日子,你就依著我吧。」他撒嬌似地拉了拉段胤龍的紅衣袖。
段胤龍沉默了一會兒,仍舊沒有轉身。
「要洞房也行,不過要讓我換下這身喜服,我可不想像個姑娘家伺候夫君那樣。」
「行!媳婦說什麼都行。」李大牛笑得更開心了。
「拜完堂了,外面天涼,趕緊回到屋內吧。」
段胤龍催促著,沒有等李大牛回應,就直接邁開腳步走回屋內了。
途中,段胤龍偷偷以衣袖抹去眼角的淚光。
適才那氣氛讓他太過幸福,他無法抑制淚水溢出眼眶。
這模樣,絕對不能被傻牛看到。
只是,這眼淚怎麼就無法止住呢……
一晃眼,兩人在一起快滿十個年頭了。這期間,小雀已嫁為人婦,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小女娃,長得挺可愛,剛學會走路。而景郎也娶了媳婦,兒子都快五歲了。一大一小,常常來這兒串門子。
此時正值嚴冬之際,包子生意賣得比平日好,兩人根本忙不過來,還得勞煩小雀來幫忙。每天晚上,兩人累得幾乎是一沾榻就沉沉睡去了。
可是,今晚天氣特別冷,冷得另人輾轉難眠,尤其是從木窗襲進的寒風,讓榻上的段胤龍直打哆嗦,根本睡不著覺。夜深人靜,段胤龍不覺開始憶起從前的回憶。
以往和李大牛相處的種種,段胤龍總會點滴在心頭。
不過,他常想,到底是何時發現自己看待傻牛的目光已不同於往?
他只知道,盈兒姑娘出嫁那天傻牛哭了很久,當他看到傻牛對盈兒姑娘用情至深,竟開始吃味了。
也許就在那時吧……
這時,耳邊傳來細碎的聲音。段胤龍回頭一看,發現李大牛神色痛苦,嘴裡溢出幾聲痛苦的呻吟。
「腿疼了吧,我幫你揉一揉。」
段胤龍隨即起身,輕柔地幫李大牛捏了捏那條瘸腿。
自從傻牛的腿受傷後,每到歲末天冷之際,他總會喊著腿疼。傻牛說,那種痛猶如萬針刺骨,整條腿又痠又疼,令人難受。
「看你平日做事挺勤勞,怎老是懶得幫自己的腿纏布條呢。」段胤龍邊碎念,邊拿起被李大牛丟在床邊的長布條,幫李大牛裹在腿上,好減緩疼痛。
「我就想讓媳婦幫我纏,我的媳婦……」李大牛呵呵地笑了,方才的痛苦之情已不復見。
「媳婦就媳婦,別亂摸!」
段胤龍拍掉那隻游移在他腰上的手,卻反被李大牛握住了。
「媳婦……你是我的媳婦……」
也許是痛苦消緩了,李大牛緊緊握著段胤龍的手喃喃了幾句,又沉沉睡去了。
段胤龍由他握著,也窩進棉被裡。
冷風依舊,可掌心傳來的溫熱暖了段胤龍的心頭,沒多久,他也陷入夢鄉。
當晚段胤龍做了一個夢,夢裡的他們還是兒時的模樣。那個夢,大概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。
有一次,段胤龍跟李大牛約在溪頭相見。那天,李大牛遲了好久才來,段胤龍惡作劇的念頭一起,躲在柳樹的後面想嚇嚇李大牛。不料,腳步一個踉蹌竟跌入溪水。
李大牛見狀急忙也跳入溪流,把段胤龍給救上來。
其實這條溪水不深,水流不急,段胤龍根本不可能溺水。可當他見著李大牛心急如焚的模樣,一時怔住,乖乖地讓他背上溪邊
那天,兩個人都濕透了。
看到對方狼狽的模樣,兩人相視大笑。
後來,李大牛牽著他的手,親自到段府和他父母道歉。
走回家的路上,濕衣讓段胤龍冷得不斷發抖,但李大牛的手卻讓他覺得好溫暖。
那時的他們,還沒有認識盈兒姑娘。
之後,他們依舊過著平凡的日子。偶爾屋子裡會有小孩的吵鬧聲,小雀也會常來這兒和他們聊聊天,或者是抱怨夫家。
段胤龍從未仔細數過兩人在一起的日子,他只知道,兩人共度的歲月足以彎了一個人的腰,褪了烏黑的髮絲。
李大牛走起路來依舊一拐一拐的,但原先還可以靠自己走路,現在也需要賴著一根拐杖來行動了。
即使李大牛做不動包子了,段胤龍吃不動包子了,但兩人還是天天鬥嘴,樂此不疲,這也是他們從小到大的樂趣。
「病龍,下輩子……你再做我媳婦可好?」
黃昏,送走小雀及她的女兒後,兩人坐在屋外欣賞夕陽。
「不成,下一次得換你做我媳婦。」
「行!那……下下輩子,你再當我媳婦。」
「你這傻牛,究竟還想與我糾纏幾世?」
「每一世。你說過的,只要我活著,你就是我媳婦。」
李大牛又笑了。即使老了,也改不了那抹憨笑。
「你就老愛貧嘴……」
這樣的光景,幾乎天天都上演。
幾年後,某年冬天的早上,李大牛走了。
段胤龍起床後,發現叫不醒李大牛,才知道他離開了。
他沒有哭,只因這是每人都會面對的路,自己遲早也會隨他而去。對於這一天,他早已做好心理準備,所以他不會哭。
段胤龍找來小雀和景郎,幫忙安排李大牛的後事。入棺那天,小雀還是忍不住大哭了,這情緒也感染了旁人,唯獨段胤龍靜靜地看著李大牛,像似要把最後一面給牢牢刻在心裡。
「沒什麼好傷心的,這輩子能和他走到今日,夠了。」
面對他人的慰問,段胤龍淡然答道。
不過,蓋棺前,段胤龍還是忍不住把那陪伴李大牛多年的拐杖拿了出來。
旁人當他是想睹物思情,段胤龍卻搖搖頭。
「傻牛沒了這拐杖,或許能在黃泉路上走慢一些。」段胤龍看著拐杖,喃喃道。
他終究是捨不得這條傻牛。
往後的日子,小雀常常過來陪伴他,景郎和他的媳婦也常來這兒對他噓寒問暖。本來不常提起往事的段胤龍,卻開始和他們細訴以前的日子,無論是兒時和李大牛玩耍的時光,還是分別後的日子。每每講到那頭,段胤龍總會嘆一口氣。
他承認,他開始想傻牛了。
再過了幾年,李大牛的媳婦也走了。
溪畔的屋子裡再也沒住人了。
依舊是陪伴他們已久的小雀和景郎幫他料理後事。生前,段胤龍曾囑咐過他們,如果哪天他走了,不要哭,因為那意味著他和傻牛又重逢了。
然後,他不要那些無謂的財寶來當陪葬品,只需把他枕頭底下的布包拿出來,陪伴他走。那裡頭裝著那天他們拜堂的喜服,以及一件紅頭帕。
他說,下輩子無論是男是女,他願意再一次為傻牛作嫁。如果,這一次他們沒有那麼早就分開了,也許他會戴上這條紅頭帕,了卻傻牛的心願。
最後,段胤龍還笑著說了一句。
生生世世,他都是這條傻牛的傻媳婦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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